2004/11/13 | 告别金庸(林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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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文字转载自 Counterculture 讨论区 】
【 原文由 vugrinec 所发表 】

杂文评论】

◇ 告别金庸 ◇
·林瑟·
  在距离我大约两米的地方,隔邻的餐桌边,金庸笑着起身,向与会者告
别。一群阿姨状的男女簇拥着他,纷纷低语些莫名的话语,缓缓朝门口移动。
一屋子的人起立垂首,恭送时代的偶像离去。
  人堆在我身边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我拉长了身手覆到餐桌上,用牙签不
停地叉食一片片水果。
  我特别喜欢吃水果!我大声地,边接二连三叉起一片片猕猴桃与甜橘,
塞到嘴里咀嚼。垂首肃立的文友们奇怪地侧目。
  我知道,在我身后的是一座时代的颠峰,披着黑衣正缓缓经过,离去。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忽然就会厌倦众目灼灼的事物,现在我只想把席上剩余
的一点水果全吃掉。

  一上了年纪的女士站讲台前,很诚恳的样子——北大这张著名的讲台,
上回克林顿来时不知怎么设计的,这次是设在主席台的左边。会场布置成墨
绿色,气氛肃穆,满满一场子的人或坐或站,鸦雀无声。然而女士的发言猝
不忍听。
  金庸的小说呢,是一种,一种……
  她自下而上撩手,再撩撩手,手势局促地帮着她拼凑小学生读后感似的
言论。
  主席台正中劈面可见金庸的笑脸,真正的红光满面,饱满光洁的脸谱。
在印刷品上见惯的这张脸,从现场看起来,尤为公式化的热烈。边上一律有
各式的泰斗,个个神采迥然,一位铁杉般挺直腰板着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坐在
金庸旁边。事后方知,此是季羡林。
  金庸起身发言了。记者们涌到主席台前,镜头紧跟着金庸笑脸移动,在
讲台前形成包围圈。但这样一来,台下的听众可看不见发言人了。有记者回
头,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老记们颇具职业道德地在中间留出一个缺口,这
样台下至少能看到金庸的头部。
  我不太记得金庸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经常感到记忆力在惊人地退化着,
比如从前,看完一部电影往往能把关键台词都背出来,现在则是再精妙的台
词听过就忘。那天仿佛金庸在说,我很感谢季羡林先生……,我也很赞同邓
友梅先生……,又说,总之请大家一定要好好分析批评我的小说,有写得好
的地方么请大家……,要是有什么写得不对的地方么,他跺跺脚,那我也没
办法了!演讲适时而止,听者都笑了。
  他的语音感性十足,辞藻丰富生动,笑眯眯的脸谱,曾有报道说金庸
“讷于言”,说他有浓重的海盐腔,看来都是些有意无意的扯淡。
  金庸演讲完毕,会议组织者召集会议代表们到门口合影,论资排队时我
意外看到一久违了的哥们忙忙地急走过来,叫,请问这儿还有空吗?

  这人比我小一岁,巧的是和我同姓。两年前也是在一个金庸研讨会上我
们认识了。当时不过仅认识而已。现在他早不是故作老成的新进青年,我也
不是卑怯于社交的小姑娘了。此次重逢纯是意外收获,对会议我本来不抱幻
想。我来北京是来寻开心的。
  嘿!我伸大拇指招呼他,他一眼望见了我,忙过来站我身边。
  我调到宣传部了,他照面就告诉我。
  我压根没关心过他在党史办或宣传部的工作,但他见面就向我报告个人
情况。我不知他对我的好感从何而来,我们初遇时的热情应该只是泛泛的那
种。
  私底下我觉得他可以是我弟弟的。巧的是一次他脱口呼我姐。
  我这兄弟很瘦,身型瘦,脸廓也瘦。灰色西装簇新毕挺,一对抽屉把手
似的招风耳,小圆眼薄镜片儿。很容易认的。

  几天后合影照片拿到手上,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文坛某少年才子当时就站
在我右侧,我与他中间隔着几个凑热闹的在校女生。那次会议上我只是回头
看了他一眼,这人脸上竟然浮出一层得意之极的色拉油。我敢保证,任何女
孩子要是往他脸上注目两秒以上,他脸上一定能及时冒出一层色拉油来,并
且如果注目者愿意的话,那层油能够以你不堪忍受的速度增厚。此后我又做
过一两次试验,当我反感他的一些言辞向他脸上投以鄙视的目光时,无论我
多么努力聚焦起我的蔑视,那层油总是得意洋洋地应之而出,所以会上我非
但没和他正式说一句话,此后更尽可能少看他几眼。
  哥们刚见色拉油在台上发言时,也惊奇。
  ⅩⅩ,这人说话和他文章区别太大了,看上去还是个学生么。学生腔很
足啊!
  被媒体渲染成青年斗士的色拉油——恕我不敬只能如此称呼,他口音齿
次不清,发音滞涩平板,一派在校生的怯样,包括其武侠论文在内不见一丝
光华,不知才子之称从何而来?
  那天色拉油在台上断断续续宣读论文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那几天的
研讨会上我几乎一直在打瞌睡,以至某位学术人士偶然坐到我身边时,时不
时以敌视的目光扫我。
  当色拉油作为第一天会议的最后一位研究者发言完毕时,热闹的时刻开
始了。台下众多研究者和听众纷纷发言,提出异议、附议或扯发其它相关议
论。把我从睡梦中扯起的是一个不知名的男声,那声音粗壮激昂,口音类似
山东老区的革命青年,正以奋不顾身的姿态尽情讴歌金庸先生的伟迹:如今,
还有什么能够抹杀金庸先生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呢?当今世界还有谁能比金
庸先生更有……呢?金庸先生的伟大ⅩⅩⅩⅩⅩⅩ!!ⅩⅩⅩⅩⅩⅩ!!!!
  容得下数百人的会场里回荡着这人的响声。朦胧中我循声望去,见声音
的主人竟然就在相邻一个过道的位置上,夹在两排靠椅中发挥。显然还是个
在校生,一手持话筒,另一手握紧拳头时不怒气地挥舞着,颠头晃脑,好象
老电影里号召劳动人民起来反抗的革命青年。我在上海任何学校都没见过这
姿态,不由惊异莫名。
  这,他这不是在演讲了么?
  年轻人一心趁此出名呗,好机会不多的,有人应声而答。
  我还是惊异,良久。
  后人继续发言提问,都没有接革命青年的茬。
  我庆幸,偷偷逃避掉上台做报告是正确的决定。
  金庸总是独自坐在左边第一排第一个座位上,他的背影沉静如常。当他
坐下来时便会裹起一件黑色高弹棉长风衣,时而翻看面前一堆资料书籍。大
多数人与他保持至少二排的距离。从第四排望过去,老人黑油油的头发往后
梳拢,一丝不乱;没有了脸谱的旗帜,他在人群中还是一望而可见的。

  象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要把过去了的一个事件从最边角最柔软的部
位上挤下来。为什么一定要写这篇文字,是否这样就可偿还未来对于过去的
亏欠?

  四天会议期间,金庸一贯戴着那张领袖才配有的笑眯眯的脸谱。尤其是
开幕式上,数个大小镜头对准他之时尤显神采奕奕。但会议结束那天他却全
没了红光满面的精神,虽然容光仍在,却露出苍白的神气来。我总疑心他化
过妆,七十六岁的老人怎么可能脸上一个斑点都没有,手上的皮肤白皙几近
透明?当然或许这就是上天赋予的异象,不是常人能有的。我是万万不能想
象自己忍受强装如此长久的敷衍假笑的,宁可死了。
  不计其数的各色人物蜂拥而来,争着向他伸出手去……永远处在现场的
聚焦点。只要说出一句任性的话马上传为坊间话柄,必须一刻不停地摆出一
个机械的欢迎姿态,不明所以地点头……有时脸谱偶而向我晃来了,我就主
动避到一边,看他一遍遍地与人握手。金庸和人握手时通常眼睛向着对方的
前襟,他的笑容没丢失过,但其实他根本没看对方。
  为什么要受这罪,真不明白他来这里干嘛?

  哥们说,他的反应一般,不快,毕竟是个老人了。
  哥们说金庸:他知道有些话没意思的,就不去听了。
  还说,我看他这个人很复杂,很复杂很复杂的。我以前从未碰到过。
  哥们是钻研金庸编年的。来之前特意把一大堆问题罗列成表格,打印了
贴在笔记本上,整整齐齐四张纸,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些年份考据的事情。
可是金庸对他说,个人历史的问题我是一向不回答任何提问的。
  很奇怪,来之前明明听人说,金庸愿意接受采访的。哥们逢人诉说。
  金庸不愿把生平详细告诉他的研究者,自然是因为有些事情不能公开。
但不愿接受采访至少证明他没有撒谎。金庸并没有向千百万读者研究者撒谎。

  来北京就是为了寻开心的。金庸恐怕不能给我快乐。我知道。我也知道
这种会议对于任何一位文学青年都是一种机会,虽然我不奢望这种机会能带
给我快乐。至少我的朋友在北京,我希望从朋友那儿得到快乐。因此我响应
命运召唤自负车费前往北京。一想到要和朋友们在一起了就兴奋。一起去看
闻名已久的摇滚,去玩,去闹!强烈舞台灯光下的人影幢幢,呼哨叫喊此起
彼伏……彻底的人气,我渴望,和朋友们一起欢乐,甚至将来的日子里,已
经有这珍贵的时刻捏在了手里,可以不时拿出来细细地看……向往已久的时
刻,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Sickee说过,人存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人生就是不停地失望及至
最后再也不存希望的过程(大意)。有名言云:我们相信真理,真理背叛我
们;我们相信爱情,爱情背叛我们。对此我加的注脚是:我们求助于友情,
友情嘲笑我们。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从小教我们热血意气,是金庸教我们粪土
功名,是金庸教我们笑傲江湖,这一切只等到了二十六岁那年在伤痕斑斑的
经历上反省时我才意识到,因此我决定把金庸从我的思想中剔除出去。那时
侯我已经有了不多的朋友,我完全体味到友谊的真相:十分之一可贵的温暖
和十分之九远远的旁观。奇怪的是既知如此为什么去北京前我仍那样热切憧
憬友谊盼望治愈我的抑郁?
  回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最盼望的事情是睡眠。象死了一样。

  一九九五年,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投稿碰巧投到文亮那里,是有关古龙的
一篇批评。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信中称赞我评论立足于感觉,比外面那些概
念帽子满天飞的所谓学术好多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踏上社会第一次投稿
就受到如此鼓舞,我的反应是大可想象的。那时还在纺织厂挡车,倒三班的
昏昧日子里这封信不亚于黑暗中亮出的一盏灯。马上我决定再写一篇金庸的
评论,把当时所有对金庸小说的看法都写进去。这篇评论的题目是“金庸小
说创作的思想历程”,在第二年的金庸专号上发表,发表后反响不小,好几
家刊物都转载了,有云南读者写信来,抬头呼我“先生”,落款“后学”,
极尽钦佩之言辞。此文影响力在四年之后竟仍然有效,远在北京的严家炎先
生一听见我名字便问:是不是那个在纺织厂的?
  这篇文章的作者简介只说明我是上海某纺织厂技术员,读者都不知道我
性别年龄。半年后就有同一专号上发表文章的文友写信来,想和我交流。他
成为我断断续续的文墨生涯中的第一位笔友。信写得很简略,是按照刊物上
公开的地址发到纺织厂里的,那时我已经离开纺织厂,要不是偶然碰到厂传
达室师傅,我们几乎就要交臂错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与这位朋友的通
信是我岁月中唯一值得的纪念。现在还记得那几句话:“很荣幸我们的作品
发表在同一刊物上。近日重读《金庸小说的思想历程》,收获极大。有关金
庸小说创作三个时期的划分,十分精彩。能否将您个人简历以及其他论文复
印寄来,便于研究。这是个生机勃勃的时代,愿多读到大作。”
  此后朋友来过一次上海,我们一起去鲁迅故居,在鲁迅纪念馆外的小餐
厅里你一言我一语,少年意气纵批天下。秋天的阳光透明温和,与我们隔一
层窗玻璃。来年结伴去海宁开会,会议无聊透顶,唯一的收获是他给我拍的
照片,在钱塘江边穿大红衣服的留影,那是我至今为止最成功的一张玉照,
我把它放在了主页上。上网后我就不太写纸信了,更逐步唾弃呆板官样的客
套文风。但朋友依然。去年夏天去南京,朋友已经入党,我更不能适应他说
话的官匠气,常沉默着。然还是朋友。他带我去东郊,在台城上,面对空无
一人萋萋芳草生的古城墙,我唱三国插曲给他听,黯淡了刀光剑影,远离了
鼓角铮鸣……在小九华山茶庄前进餐,边上是生长半个多世纪的树木,郁郁
葱葱,如此风景只有我们二人独享,真怀疑南京人是否都是羊牯。闷湿的空
气中忽有清凉微风拂来,一浪浪逐渐衍化为大风及至狂风。狂风憾摇着漫山
的树木,密密麻麻的银杏树叶涌刮我们的脸,打到石桌台面上,地上,我的
头发上。风雨中我们唱起诗篇:在夜里我不觉得孤独,在大地的黑暗里……
这歌我刚教会他,直到豆大的雨水眼看就要渗透我们所有的衣衫。
  下山的石阶上一级级铺满了一种奇异的小果子。有谁见过银杏的果子么?
指节大小,白馥馥的皮子透出涩青的光影,象某种日子的回忆。我没有弯腰
去拣。当时心里惦挂很多事。很多事物都如此拂袖经过了。
  是九六年的春节,我写的金庸评论,向人借了套三联版的金庸小说全集,
连写九天大假。我双脚渥在被窝里闷头写作,用的是高中时代用剩下的英语
练习本,蓝紫色的一条条线谱,尽量往省里涂改。
  一如现在我写《告别金庸》。但现在面对的是电脑,外面鞭炮照样响个
不停,边上开着取暖器,我颈椎已有伤病。

  北大唯一的优越在我看来就是那些树。秋天的银杏和杨柳,风致与夏天
南京小九华山的树木更不相同。秋黄的树荫下满地舒坦的落叶,踩上去象踩
着簌簌的秋天。此外我眼中北大实在没什么风光,宣传栏里一例烂透的最高
指示,博士生宿舍楼梯周围一圈臭气,小饭馆里饱受压抑的学生仔们喝酒划
拳疯吵嘶叫,如同我在上海呆过的所有学校般鸡零狗碎,一般地外包一层堂
而皇之的膜纸。北大最近似乎更成了几个有名跳蚤的营地。但文亮始终敬仰
北大,他足足准备五年终于考上北大博士生。这是在他的刊物因效益停刊之
后的第二年。
  有时候想想,要是第一次投稿碰上的不是文亮,我的人生会怎么样?
  把金庸评论寄过去的时候,稿子是乱七八糟的,涂涂改改不说,且字数
过长,足有两万字。他回信说有些语句粗乱,你能否改一下?没几天又有一
封信追来,说不必了,稿子寄回来怕万一遗失,不过是语句有些粗乱的地方,
我来改一下就是了。
  那是一九九六年,媚俗潮流席卷文坛内外,出版界纷纷炒作下作煽情的
时候。不久我的工作变为打理一张吹嘘报纸,深深知道了些编辑的甘苦,就
寄了张卡片过去,表示道歉和谢意,他照例回了张明信片。一个资深编辑可
以认识多少作者呢,但能交上朋友的又有几个?
  去年文亮来上海,我终于见到了他。不到四十眼角皱纹深成那样,一个
颇为书呆气的河南文人。文亮说他曾得过严重贫血,学生时差点因贫血送命。
文亮老家在河南农村,自幼父母双亡,弟兄姊妹又多,他是哥哥们做出牺牲
后换回的成就。
  文亮在公开场合说话时眼皮子挤动得厉害,不知道那里来的紧张。
  文亮走路的姿势总让人担心,有些飘忽的摆动,细弱的身架子。
  我独自一人坐火车到北京,他在站台上接我,要来拎我的行李包。我不
愿意,他硬抢过去。
  到北大会场正赶上开幕式。休息的时候文亮就背着我沉重的鲜黄颜色的
背包笑着和相熟的会议代表攀谈,双手搭在腰间,象个乡下人。
  我总是有些担心。

  文亮不是会议正式代表,但会议第一餐他是和我们一起吃的。因为他巧
遇上杨先生,杨先生说,今天我要和你一起吃饭。
  杨先生是香港人,儒雅的中年文生样,后来才知道他快六十了!几年前
他的论文也排在金庸专号上。文亮指着我介绍:她你还记得吗?和你的文章
都排在了金庸专号上的,你的文章就在她的后面。杨先生瞠目结舌莫名其妙
状,出门文亮还问,还记得她吗?仍然答不上来。我认定这是个实在人。
  杨先生身为香港作家联合会副主席,担任此次会议的香港代表团团长。
但他从来不到香港方面常据的右边第一二排去,那是和金庸并排的座位,通
常金庸坐在左边第一排靠右第一个位子,隔着过道对面就是香港方面的据点。
但是杨先生深爱最后几排。一次哥们招呼我们坐过去,那是金庸身后的第四
排,杨先生犹犹豫豫,勉强在哥们身后窝下来,眼瞟前面老人黑色孤单的背
影,一面嘟囔着:哎呀呀离得太近了呢……
  杨先生早年做过金庸秘书,按说和金庸是再熟不过的了。
  但杨先生做报告那阵,金庸没来听。那天下午所有香港方面的研究者都
做了发言,独独这半天功夫,金庸缺席了。杨先生的文章是讨论金庸小说中
的亲情的,他批评金庸小说中父子亲情夫妻感情描写不够多。据说这篇论文
在港报上发表后金庸很不开心。
  为什么杨先生宣读论文这次金庸不出席呢?一提这事,杨先生就笑:不
知道啊……,有几分得意的神气。
  杨先生说金庸:不快乐啊不快乐,儿子自杀离婚了两次,他活得很累啊。
  一向金庸到内地,总有妻儿陪伴,这次不知何故一个都没跟来。七十六
岁的金大侠,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
  最后的聚餐,选了当地一个名餐馆。我们在一起谈论金庸人物,杨先生
说他年青的时候希望自己能够象段誉那样,我说我原先最喜欢的是莫大。忽
然就见有经理模样的阿姨跟在会议组织者崔小姐后面进来,踮起脚尖走路的
架势,手持一个大开面本子。
  崔小姐在距离金庸一米开外的地方深深弯腰,仿佛怕震聋了老人的耳膜
似的,她竭力抽气做气流发音状:查先生……
  老人看上去真是很累了,非但一点血色都没有,手都有些抖的样子,一
下一下地重重落笔,一下下,我们都转过头去。
  我说过他活得很累啊,杨先生说。
  我们还在讨论金庸性质的时候忽然严家炎先生拿起麦克风宣布,金庸先
生还要去参加和北大学生的座谈会,我们就此欢送金庸先生。杨先生仓啷松
开碗筷,猝然站起,垂首肃目,随之众人纷纷起立,恭送当世第一高手金大
侠离去。
  我大吞水果的时候杨先生以前所未有的奇怪神色看我。我大拇指点身后
问他:你说今后还会有人比他写得更好吗?
  你是说武侠小说还是其它题材的?杨先生反问。
  要是其它题材那就难说了,今后的事情有谁知道呢;可武侠小说只能到
此为止了,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我们都怅然。再回头,金大侠已绝尘而去。
  回香港后杨先生给我寄过照片来。大多是在香山的留影。后来又寄过一
张卡片来,大红镶金的很雅致,祝我圣诞新年快乐。妈妈是一辈子没出过几
次门的人,听人说信是香港来的,象掘到金子似的喜洋洋追问:你认识香港
的人么?脚路倒是大的么!
  因为金庸才认识了在武汉的文亮,文亮把同样因金庸而认识的香港的杨
先生介绍给我,当然也是因为金庸认识了小我一岁的南通的哥们。一些或许
可能影响我一生的机遇都是拜金庸所赐……只有武侠小说中的英雄才有这种
能力,我本籍籍无闻。

  聚餐会后哥们终于显露出易冲动的本性。他观望着饭馆门口互相道别的
人群,迟迟不愿上车。一些人还要在北京多待几天的,打算四处走走去买点
书什么的,凡是当天走人的都上了车,直接回宾馆。然而哥们支支吾吾半天
才上车,我催了他多次。
  这次会上所见论文大多是伪命题伪概念,你留恋什么哪?
  我在车上说得如此大声以至有人闻声回头。但哥们神不思属,居然对如
此锋利的词句毫无反映。我顺着他目光看向窗外,见他望的原来是一个女孩,
这姑娘也是北大出身,模样长得也不算坏,正和其他代表们在饭馆门口恭谨
道别。但我明白哥们目光中的丰富内涵,他如此行注目礼并非是因为对那女
孩有好感。
  说起这次研讨会不能不说那女孩。多年后与会者回想起北京金庸小说国
际研讨会时大多绝不会忘记那女孩。不仅仅因为女孩是少数民族,是与会代
表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篇谈论金庸小说景色描写的论文
有什么优秀的地方。这女孩虽然有酒窝,然眼睛并不明亮,脸廓稍平了些;
衣着虽也简略,但牛仔裤上套西装的做法终究使她归不到风度一类。总之这
是个平常的在校女生,比较特别地方的是她常常把嘴巴抿得很紧,甚至能够
上下挪移。我心中称她抿嘴女孩。
  抿嘴女孩上台宣读论文的时候正是金庸唯一一次缺席的时候,金庸没有
听她的演说并没有影响小女孩热烈激动的心情。第二天有人在台上发言批评
金庸小说中对女性有歧视,如金庸小说中的一男多女现象,抿嘴女孩站起大
声反对,说:可要是我碰上了陈家洛和杨过那样文武双全的男人,我也一定
会追求他们的!全场轰然大笑,据细心观察的人说金庸笑歪了嘴。闭幕式上
金庸笑眯眯说:我要说的是我并不歧视女性,我很感谢ⅩⅩ女士为我辩护…
…我以为抿嘴女孩一生不该忘记金庸这句金玉名言。但显然抿嘴女孩并不满
足于这一项收获,她在闭幕式结束后抢到金庸身旁合影,当时金大侠正被一
大群孩子从签名台簇拥到会场图标前合影留念,她生生把一个刚与金庸合完
影的女中学生冲开,余劲撞得疲惫的金大侠扭过肩来护住并情不自禁露出厌
恶之极的表情。但马上克制力超人的大侠再度摆足姿势对着镜头挤出公式化
的笑容来。持着镜头的是哥们,他奉女孩之命为她留影。
  哥们不愧是机关出身,会上年轻人中数他最得人缘。吃早饭的时候我们
还谈到抿嘴女孩,我们的议论不带什么贬义,可是哥们说:我觉得她是倚小
卖小,倚女卖女,事实证明他目光如炬。然而哥们依然同抿嘴女孩关系流畅,
闭幕式开始之前他曾提议:一会我们七十年代的人和金庸留个影吧。色拉油
听了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女孩往我处望了一眼然后把头一扭;我则怔然片刻,
然后决定帮他实现愿望。色拉油在会场上坚守过一阵,但孩子们迟迟没有松
动包围圈的迹象,他便渐渐挪出门去。我一直在原先的座位上观望,直到抿
嘴女孩再次突破包围圈,再次使劲冲开与金庸贴身站立的另一个孩子,再次
撞痛金大侠的右肩,金大侠再次流露出疲惫而厌恶十足的表情。
  我忙从后场赶到台前,拍拍哥们:算了,我看他厌恶极了,干嘛要让他
厌恶呀,我们走吧。
  哥们无奈地端着照相机。我再拍他,他终于点点头。
  边走边回头,看年迈的金大侠仍在尽最大的可能挤笑满脸,但疲惫和厌
恶不住地翻出来。我们边走边回头,象是一组渐渐拉远的长镜头。
  哥们在会场外还呆呆地望着会场的门口,金庸迟迟出不来。哥们从一九
九四年开始钻研金庸编年,一字一句考证金庸的人生历史,哥们说他能把那
本道听途说的《金庸传》里的错误一一揭出来,再写一本书。哥们以严谨姿
态全身投入金学研究那么多年,在与金庸相聚的最后一天他那么激动,是为
什么呢?
  抿嘴女孩跟金庸上了专车,那车是茶色的玻璃,虽然有不短的距离,还
是隐隐约约罩得见金大侠的笑脸。
  酒席上抿嘴女孩再上一级,顺理成章挤到她歆慕已久的金庸身边,挟菜
伺候。她总是一味用力点头眨眼,一边用力抿嘴,嘴巴居然可以沿人中一线
上下移动一寸来长距离。转台是可以转的,然而抿嘴女孩偏一次次站起来,
弯腰九十度伸长手臂从席面最远处挟一筷子菜丝,再小心翼翼送到金庸的碗
里。
  回头回头。哥们眼睛钉在那儿了。
  早看见了,这么激动干嘛呀。
  还是个孩子嘛。杨先生说。
  金庸退席后哥们凑上去问抿嘴女孩:刚才你和金庸说些什么?
  答:这是我和查先生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我完全能理解。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
  边说这话哥们边把各种行李资料奋力摔到行李箱里。这是我们分别之前
的一刻,我八点的火车,事先还要到朋友家去一次,我马上要走了。
  她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甚至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哥们边大力翻摔着行
李。
  我们都是看着他的书长大的——他的书陪伴我们成长!他对我们的影响,
太大了。
  哥们脸上露出了潮红。他刚吃了晕车药,但晕车药有副作用,药性发作
前人会头晕一阵,因此他脸红头晕是不奇怪的。
  那你就把他的影响从你身体里剔出去,我说。
  我说我一向不愿任何东西过大地影响我。所以一经发现我便决定把金庸
从身体里剔除出去。

  会议休息期间,我和他远远观望着金大侠笑眯眯的脸。意气洋洋的王教
授正在和人谈论着什么,就是此人把金庸排到第四位,把茅盾踢出前十名,
当时文坛一片哗然。
  第四位也不过分么,是该这个位置呀。
  我们思忖着。
  这个人确实是天才,几百年才出一个,我说。
  我们沉默。
  还有鲁迅……鲁迅对我影响也大……
  哥们象是被自己的话烫了一下,飞快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们沉默。
  有一些相同的印记烙在我们的灵魂上。
  是鲁迅教我们坚持,是金庸给我们梦想。

  人早晚要从梦想中醒来,或者就此在梦想中睡去。

  有两次偶然碰上金庸的目光。我是说真正的目光相遇,他看见了我,我
们四目相对。一次是第一次聚餐后我和文亮站在门外他被众多人拥着出来打
了个对照面,一次是抿嘴女孩帮他挟菜的时候他偶然回头。我之所以这样肯
定是因为金庸在抬头望向我的一刹那笑眯眯的脸谱消失了,代之以正常人意
味深长的空白表情。我固执地以为我的目光比大多数人正常一点,我毫无巴
结仰慕甚至有时候略带悲哀的表情应该换回同样属于正常人的表情,虽然我
并不在乎金庸是否记得我印象如何。十场讨论会上我未发一言,相信大部分
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写金庸评论也不是为了给金庸看,正如现在我写
《告别金庸》不在乎他是否不高兴。
  我才不在乎你高兴不高兴呢我不是因你而活我知道你比我好不了多少你
儿子为什么要自杀你老婆为什么一个个离开你为什么一遍遍来这种地方一次
次听无聊吹捧的言辞为什么一回回说些儿童状的鬼话一趟趟把听者当白痴对
待为什么你容忍苍蝇跳蚤源源不断爬到你身上炫耀为什么你编造高大宏伟的
假像把自己压得透不过气为什么你要走这条路
  你是来寻开心的吗那么我们北京之行目的一致我既没有找到欢乐你也不
可能感到幸福你到底还要什么也许你要找的就是我那我就把能给的给你你亲
手交给过我的东西我打碎掉还给你因为那是骗局
  是你给我们梦想你的作品一直没有走出幻觉难道你还没有从自造的幻梦
中醒来吗这不可能否则你如何在魑魅世界中发家当初你依靠编造幻觉坐地起
家难道你还指望幻觉能带给你真实吗只有在被我打碎了的东西上才可能有一
点点撞击的真实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
  我不流泪

  开会那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文亮本拟会议第二天回家的,意外巧遇故人,
便特意退了火车票推迟一天回家,陪杨先生和我到香山去玩。我们从乏味的
学术报告中开溜了一整天,为了爬香山我还特意买了双运动鞋。下山后我们
在山脚下一起吃虾米豆腐汤,喝茉莉花茶。我是说香山脚下,并不是香山,
香山是个骗局。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很多骗局公然地一代代摆设下去,比如香山。我们
这一代人人都知道香山是因为杨朔那篇被收在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散文《香山
红叶》,霜叶红似二月花……老先生写作此文时国人经济意识尚欠启蒙,想
必不是为了帮助北京旅游业创收。香山的实际情况是山路上只有一两棵不起
眼的枫树,而游客们费力爬上山顶后一味蜂拥向抢镜头留影的只有两棵明显
伪造的假枫树,每棵工艺品前俨然还立有短小的刻字石碑,石碑上一层青色
涂料,树叶子红得象蜡滴得下油来。满山的黄泥尘土被成千上万游客踩踏飞
扬,孩子们只顾占据到山的最高处呼吸黄泥大风然后高叫:要是能象郭靖那
样骑着大雕飞过去多好啊!或者有的游客上山后便一径直奔长数百人的蜿蜒
队伍等着坐缆车下山。我们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徒步下山的好,于是折头搭上
那缓慢下移的密密人流。
  不计其数的游客每年秋天慕名蜂拥来此就是为了一遍遍地经历这个低劣
的骗局,并且他们在攀达顶峰后就毫不迟疑地紧随大流而下,甚至来不及晾
干一身臭汗,连一个抗议的表情都没有。想来多少人生的攀登就是如此,实
际不过是钻进了空洞无味的圈套。
  但是山脚下的那一碗豆腐汤和那一口花茶还是记得很清晰。我们疲惫地
坐倒在脏污的椅子里。杨先生虽是经过富贵的人,却一直处之泰然,他说自
己是半个和尚,随遇而安。
  这花茶是花做的,喝点吧,不刺激的。他们都说。
  前一夜我彻底失眠。我告诉他们我有神经衰弱,那天我很没有精神。但
是仗着年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居然冲到前面去了。现在倦意开始浸漫我的身心。
  喝点吧,很好的。文亮把茶盅递到我嘴边。
  花茶是不是没有刺激神经的功能,这我不知道。我一向不喝任何可疑的
饮料。可是现在他们盛情叫我喝茶,我失眠了一夜了。
  茶盅是地道的老百姓的茶盅,都裂出口子了。花茶的香气沁人脾肺,象
有什么招引着我回家。我抿了一口。
  真是好。
  有谁知道香山脚下那个小饭馆里的茉莉花茶是如何炮制的么?还有虾米
豆腐汤?我刚刚吃足了一整大碗。北方豆腐味厚香磁,到南方是吃不到的了。
  或许我们的人生确如爬香山那样是一次无意义的攀登,但最后要是能在
山脚下与朋友一聚,一起喝一碗虾米豆腐汤,品一口茉莉花茶,也不算枉费
此生。

  什么你这就要走了?这么说我要永远见不到你了?
  哥们叫,脸越发潮红了。晕车药的副作用不小。
  哥们跟在我后面进我房间看我收拾东西。
  干嘛呀你干嘛呀,我笑,生离死别我见多了。
  哥们呆然:这是生离死别吗?
  当然。
  我挥手与哥们一个房间的青年讲师道别,哥们就象被谁剜了似的。
  走,我送你!
  哥们把我的行李包扛上肩,一颠颠大跨步往前走。我没有方向感,居然
走错了方向,该去主楼退钥匙却奔边楼而去,幸亏哥们及时掉头。
  我说哎呀我这人就这样,出门没方向,每次都要朋友带否则准迷路。
  哥们冷笑那你就别说出来,小心被人卖了。
  哥们走路有些摇晃。
  我头晕得很你看清了是不是没走错?
  干嘛呀干嘛呀,干嘛这么激动?
  你不是生离死别见多了嘛,可千万别受我传染哪。
  大门被甩在身后了,我叹一口气。
  这么有才华的人,写出那么多生动的人物……
  哼人情世故,你看他那样,世故到尖了才写得出那么多人情世故。他本
人就最世故!

  一条柏油路呈现在眼前,我们的北京之交到头了。

  零下一度的深夜里,我双脚渥在冰凉的被窝里读《鹿鼎记》,手不释卷
到子夜两点。最喜爱雅克萨之战那段描写,韦小宝计擒图尔布青,得意洋洋
地在赤条条的罗刹人前亮相:
  ……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
上写着“抚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
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位将军头戴红顶子,身穿黄马褂,眉花眼
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
长,正乃韦公小宝是也。
  我笑出了声。那是我第三次读《鹿鼎记》。大学的时候,口袋里总算有
了几个钱,在62路汽车站的书亭里忽见到这套书。老板说这是八十年代的
版本八十年代的价格,现在哪里还买得到?回家计较了半天,终于下决心把
攒下的钱全拿出来,出家门走上一刻钟的路,乘上62路车,一路赶回书亭,
把全套书捧回来。车上我拎着装书的马夹袋,一掂一掂的,终于可以不用看
人脸色借书看了。那天晚上睡下去的时候钢丝床象冰窖,背脊骨现在还疼。
  初读《鹿鼎记》时只读到第二册,那时我初中二年级,不知亲戚是从哪
里借来的。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小朋友讲这故事,韦小宝钻到床底下,伸手
拔出靴中匕首,被恶宫女反手抓住手腕……小朋友听得紧张屏气,在家门不
远处停下来听我滔滔不绝地描绘,她爸爸站在家门口叫:太要好啦,有那么
多话要说吗?
  现在听故事的小朋友早有了自己的小朋友了,不会记得这些事了。
  后来新浪网评论金庸在北京听讲的情景:金大侠满脸“笑傲江湖”,肚
里暗唱“鹿鼎记”。

  哥们肩上扛着我的行李包,自然有些歪的样子。
  哥们说,就送你到路头,我还要上火车呢,有些东西要整理。
  哥们这次要带六七十本书回去,够受的。

  最后的聚餐会上杨先生问,你们年轻人最喜欢谁?我说好象很多人喜欢
令狐冲,我从前则喜欢莫大,现在可说不上谁了。杨先生笑着说:我年轻的
时候最希望自己是段誉。我睁大眼睛连赞,做段誉好做段誉好,做段誉比做
萧峰好。
  哥们问,你们在说谁比萧峰好来?
  段誉,我说。你最喜欢的是谁?
  我?我最喜欢的当然是萧峰。
  哥们说: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应该象萧峰那样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
  哥们愤然的样子。我们都摇头叹息。
  做萧峰有什么好。有多累?
  他是神,不是人哪。
  千古文人侠客梦,哥们愤而反驳,自古文人谁不想成为英雄?

  哥们我钻研了六年金庸编年的小兄弟,马上就要与我各奔东西。他在南
通我在上海,我再也不会参加类似会议,可能没机会碰面了。我从金庸编造
的幻梦中走了出来,他则还要在幻梦中继续沉湎下去。金庸的书仍然会有前
赴后继的痴迷者,七色的梦幻棒棒糖在一代代人的手上流传……千古文人侠
客梦。

  萧峰大声道:“……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
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地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我继而说他:真是中金庸的毒太深了,一天到晚只顾做英雄梦。要知道
理想主义虽然是面旗帜,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哥们憋足半天力气,吐出一句古诗回敬我。我对古诗词一概文盲得很,
不知他念的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发email去问,他说他也不记得他吟
过什么诗了,不过关于英雄梦他很喜欢纳兰容若的一句: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无山无水,只有望不尽的城市高楼。我们走过这段路。
  假如没有金庸,就不会认识文亮,不可能顺利发表成名作早早竖立信心,
不可能有钱塘江边的留影,不可能看到小九华山的银杏和雨景。或许我至今
仍是个足不出户抑郁自卑的小姑娘,没有勇气抵挡俗恶的欺凌而彻底成为命
运的牺牲品。最艰难的日子里会收到来自远方从未谋面的朋友的信件,当然
也不可能有香港的贺卡。如果不认识文亮就不会办《网络文学》,不会结交
那么多网友。生命中不多的一点点温暖和希望大都是拜金庸所赐……然终有
告别金庸的一天。
  我响应命运召唤来北京,就是为了与金庸告别。
  告别金庸,告别梦想。

  就到桥上为止吧我喜欢桥。哥们说着大步抢先踏上小桥。桥下没有流水,
只有铺平的泥土。
  他把包袱塞到我臂弯里。
  别回头。他叫。
  别动,什么也别动。他再叫。
  哥们走了回头,再回头。

  女歌手唱: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天空是蔚蓝的自由 你渴望着拥有
  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让我们再次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不长的一段路,百米开外的距离,白晃晃的柏油马路,渺无人影。
  告别金庸的路,走了多少年。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在路上走啊走。她的背上插着一把奇怪的玩具。仔细
回忆,有些象我小时侯削的木干干。那时候十岁的我用大菜刀削成的木剑很
不象样,柄子只能稍微凹进去一点,聊余剑柄的意味,但总算还有个尖头的
形象。木头是没有金属光泽的,我竟然把薄薄的塑料薄膜条一层层裹上去,
塑料薄膜是很难看的,我却很以为得意。一次看见小伙伴们从我家窗下经过,
我奋力开窗冲着小伙伴们哇哇叫地挥舞木剑,招来一片嘲笑轰笑声。
  小姑娘背上插的就是我十岁时候自制的剑。我的剑不久就被我妈妈发怒
折断了,但小姑娘还背着它。这小姑娘就是相随我二十六年的最亲密的朋友。
  嘿,我要和你说再见了。我拍拍她的背。
  小姑娘只回了回头。她一直是个固执的小姑娘,打我认识她起她就一直
那样。小姑娘笑笑就继续往前走了,走进了苍茫的大山里,一个人,只留下
一个背影。

  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象儿时的眼眸……

  打小眼前就是望不尽的绿油油的原野。后来高楼渐渐多起来,渐渐淹没
了我的眼。我的眼睛只有越来越强劲。杨先生说,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有力
的眼睛。
  但小姑娘还是要去寻山和田野,去寻大自然,为此她与我分手独自去漂
流,我只看得见她的背影。

  想着你还要四处去漂流,只为了被自己左右……

  我又问哥们,到底是唤千古的英雄从睡梦中醒来,还是唤醒沉迷于英雄
梦中的千古?哥们遍查纳兰诗文,就是找不到明确注解,只得说,都可以的
吧,两种解释都说得通的。

  告别了小姑娘我就背对着沉睡英雄的方向走去了,寂寂的大山里时而传
出呖呖的箫声,但我不能再回头。我走啊走,周围的高楼望不到头,我经过
的小桥下不见流水,只有绵绵黄土风扑扑。我走啊走,走进新年,走进新世
纪,我听见鞭炮轰隆隆地响,我知道我已经离开英雄梦幻之所,但我不知我
将去向哪里。

  (于正月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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